这一眼中着实没有什么情绪, 却也着实因为这没有情绪而越发的叫人心惊, 周瑞家的絮叨登时就继续不下去了——不，她此时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被蛇盯上了青蛙, 满心都只剩下‘逃命’、‘救命’等字眼……
好在王夫人这一眼也不过就是转瞬而已，她很快就又垂下眼眸, 惆怅的轻声道：“我儿子死了。”
周瑞家的：“……”
说实在话, 她着实是不想再听到关于这个话题的任何字眼了，毕竟王夫人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行为失常的……说得再难听一点，只要死的不是自己的儿子，那周瑞家的真是愿意用天下间任何人的儿子来换王夫人儿子——
的命！
哦, 尤其需要在此时一提的是, 周瑞家的儿媳这时候还没能生出孙子呢！
可就在她简直都要被王夫人那堪称复读机的模式逼疯的时候, 王夫人却是毫无所觉的依旧在那里絮叨：“他还那么年轻！那么的聪慧绝伦，明明该是前程远大就等着一展宏图的时候，怎么偏偏就？……而元春还困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宝玉也……是啊, 我的宝玉还这么小, 他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诚然周瑞家的并不想再经历这样重复的‘折磨’了, 可惜受不受折磨也并非她自己能说了算。
好在王夫人这翻覆的唠叨虽也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但其中可算有一句能让周瑞家的重新升起希望的话儿了：明明该是前程远大就等着一展宏图的时候，人却是没了。
这也意味着，在失去了这个已经面世的‘成功作品’之后, 王夫人将在一定的时间内——还是至少得有十年上下的长时间内, 再供不出一个能如贾珠这样出众的孩子了。
毕竟她唯一剩下的那个儿子到现在都还没开始习字儿呢！
而贾元春……这辈子若能指望上她也只能先指望发生奇迹了。
那么, 周瑞家的可不可以认为：现在王夫人做的这些‘努力’，其实只是她在没有外力可以依靠的情况下的‘奋起’呢？
……
她不敢就这样确定，但是比之不敢确定，她更不敢的却是要去相信王夫人已然疯魔……还不如就坚信王夫人只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行为和情绪过激了点儿呢！
——人的确是一种擅长于自我欺骗的生物，尤其在前景明显是自己无法承受的黑暗时，更是难免会用幻想给自己点亮一盏灯。
于是周瑞家的就用一种饱含着希望的眼神注视着王夫人：“太太可是担心小少爷还太小，斗不过那快要成年的琏哥儿？也不是小的多嘴，这琏哥儿真忒不是东西了，怪不得太太要以大欺小一回了。”
她这话儿有没有道理且不说，只说话语里就很有一种暗示：王夫人如今的种种行为，正是她代替还不能成行的贾宝玉在刷功劳搏好感，也叫他们知道，便贾珠没了，但王夫人母子也不是可以任意舍弃的。
王夫人：“……”
不得不说，周瑞家的这理由找得王夫人自己都有些始料未及，几乎要怀疑自家的陪房是不是在哪里把脑子磕坏了。
但也仅仅是几乎而已。
她随即就闭上了眼睛，压抑住嘴角嘲讽的笑意：她是没有气力去忽悠周瑞家的该怎么想又只能怎么想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周瑞家的思维拐向错误的节点时她还需要去纠正。
就这般想吧！这般继续想下去……
才会对谁都好！
于是她复又睁开眼睛，轻轻睨了周瑞家的一眼，虽是一言不发，但也正是因为这一言不发，便恍似默认。
——至少周瑞家的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她在松了一口气之余也罕见的来了底气，默默的将这几日王夫人的各种言行在心中又演习了一遍，全部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过了，这才又能开口道：“不是我说，太太也太苦了些！”
这大儿子还没有埋完呢，就要为小儿子拼老命了！
“只——”她的话音却是在这时候居然又是一转，试探道：“只太太您虽也为了小少爷而回王家求助，但王家却是……这样的事儿便瞒着，终究也瞒不久啊！”
等到再瞒不住贾政的那日，说不得他还会埋怨王夫人耽搁他时间呢！对贾政的为人，周瑞家的也是有一定了解的。
不想王夫人是真没想过要通过王家来做成这件事儿，今儿特意来吃一回闭门羹也不过是为了回去对贾政有个交代而已，即使面对这样直白的担心，她也不过是翻了一个白眼：“怕什么？我还在这里呢，老爷总不会越过我先去骂你罢？”
周瑞家的：“……”
这大抵就是好心喂了狗的感觉吧？
……
可王夫人是真的浑然不惧，就在王家大门前吃了这闭门羹之后，她还有闲心指挥着贾家的马车就绕着王家的院墙踢踢踏踏的走了一圈。
这王家和贾家一般，也是早年就阖家搬迁到京城的勋贵人家了，这些年即使也有姑娘外嫁和子弟外出就任，但总的来说根基还是牢牢扎在京城中的，这点从他家的宅邸也能看出来——和贾家一般自家的院落就占据了一条街，由角门出去下人们居住的房子更是挤挤挨挨的就占满了一整条小巷……这还只是王家的家生子们居住的地方。
而王夫人既然是王家出去的姑太太，那同这些经年服侍王家的家生子们也是极为熟悉的，虽说没能真正进了王家的门，但就在路过那小巷子的时候也遇到了不少来往的王家下人，俱少不得要给她问安的，又有周瑞家的也是王家出来的，因而这马车走了一路，她也近乎于和人打了一路的招呼……这样耽误了一番，等他们脱身回到贾家，时间已经不早了。
却还是被贾政在第一时间就请回去了。
王夫人眼下身子是真真的不怎么好，又有虽没能进了王家门，但也算是在外面晃荡了半日的功夫，可下了马车，在看到贾政专门派来请她的人时，她的眼中依旧亮起了一种诡异的光彩。
就叫周瑞家的刚刚安定一点的心又开始颤动了。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颤动’早了。
因为王夫人看到贾政之后的第一句话儿便是：“大哥并没有接我的话儿……我想他大抵是不怎么乐意的。”
周瑞家的：“？？！！”
她正是扶着王夫人的手拐作恭敬之态的时候呢，听到王夫人居然这么直白不做作真是差点脚下一扭便带着王夫人一起跌倒！
——太太！奶奶！祖宗！
真是千防万防，防不住您自己作死啊！
……
果真，在听到王夫人这样说之后，贾政的脸当即就是一黑，本满是讨好的神色也迅速的隐没了，一双眼眸里蕴含的恼怒风雨欲来：“……怎么就不乐意了？”
还有一句强忍着没问的：是不是因为你说什么了？
周瑞家的：“……”
面对贾政这样的目光，即便没有扭到脚，她也难免觉得腿软。
可作为目光聚集点的王夫人却依旧神情平静：“大哥不乐意……不是正常的吗？”
贾政这下不仅仅是脸黑了，而是整张脸都扭曲了：“正常？！”
他一点都不认为这是正常的好吗？！
王夫人却是顾自的点了点头，然后更是顶着贾政仿佛要吃人的目光，就向前走了几步，带着本该搀扶她此时却全身瘫软几乎是挂在她身上的周瑞家的一步一挪的来到椅子前，然后反口质问道：“老爷只想着大哥拒绝了您，却没有想着大哥为什么要拒绝您吗？”
贾政：“……”
他的脑子被迫冷静了一下。
不，说是冷静也不尽然，贾政的状态更像是迎面正正接了一锤，整个人都被砸得昏昏糊糊不明所以了。
也就没法生气了。
而王夫人也就借着贾政这‘自顾不暇’的功夫伸手给自己取了一个杯子又斟了半盏的茶水：
要搁往日她是绝对不会亲自做这样的事儿的，虽内里如何不好言论，但至少在表面上她却是时刻端着自己大家的风范——尤其是在人前。
不过现在这‘大家’的一大家子都已然在她心中判了死刑就等着亲手行刑了，那她也不必再费心在他们面前维持做派了，行事间不由恣意许多，就看得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至少回过神来的贾政就是这般：“你……”
怎么就这样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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