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心事的钟为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第一天去乡水利站上班的情景；一会儿闪现出乡长古大山笑容可掬的绅士模样；一会儿又是副乡长蓝小波通知辞退他的场面。
当初是你没抓住机遇，怨谁？
蓝副乡长的话犹然在钟为民耳边嗡嗡作响。说实在的，当时他很尴尬，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的确，他决意与古乡长堂妹古小云分手，伤了姑娘的心，也让古乡长很难堪，很失望，很气愤。他知道这很可能会断送自己的前途。但他惯常有点清高，对当官的总有些看不顺眼，总觉得社会上存在的某些不良现象都与干部脱不了干系。古乡长慧眼识珠一手拔擢，让他当上了乡水利工程员，他十分感激。可他对与古小云订婚却很后悔。觉得古乡长的牵线搭桥别有用心。他本想凭本事吃饭，现在却是靠女人，靠裙带关系。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成了吃软饭的窝囊废，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钟为民内心十分纠结，经过反复思考，决定与古小云分手。
一旦与古小云分手，乡机关就可能蹲不下去。顶多回家种地吧！钟为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钟为民眼前浮现出与古小云分手那天，姑娘含泪唱起《美酒加咖啡》时的痛苦面容。但他还是下意识的挥了挥手，心说:别了姑娘，把我这个不识时务不知好歹不谙世故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又硬又臭的石头`忘了吧！
这一切像过电影一般从钟为民眼前闪过。他的作派倒很潇洒，但现实却是异常残酷的。
种地又苦又累还挣不多少钱，有时甚至血本无归。老实巴交的农民凭钉钯锄头人拉犁，靠老天恩赐个风调雨顺，说实在的不可能富起来，充其量只能对付个温饱。生活的路要靠自己闯，听说去上海打工倒蛮不错。前日邻村一个叫李卫华的女孩回来探家，据传带回来拃把厚一叠十元票子，几几乎把她爹亮瞎双眼惊掉下巴。
我要进城打工去！钟为民终于拿定了主意，一颗骚动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不知在什么时候，钟为民走进了一片原始森林。林子里树木参天，荫翳蔽日。头顶上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古怪瘆人的叫声，远处传来阵阵摄人心魄的虎啸狼嚎。他不由心下着慌两股战栗腿脚发软。看看前路逶迤如蛇，云嶂雾锁；掉头欲辨来路已了无痕迹。正自踌躇，忽觉有谁拍了拍他的肩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用眼睛余光看到了两只灰蒙蒙毛绒绒的爪子，心头不禁咯噔一声，全身的毛发一下倒竖起来。狼！他的心头一冒出这个字，马上就想到了听人说过的狼搭肩的故事:孤狼深知正面进攻胜算不大，便会选择从身后偷袭。利用人被拍肩膀会习惯性回头看的心理一招制胜。它将前肢搭上你的双肩，当你扭头往后看的一刹那，便会迅速咬住你的脖子，一击致你于死地。
想到这，钟为民反倒镇定了一些。好像有神灵指引，他悄然矬身，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的伸手从袴裆里揪住狼的双腿，将其拽到身子前面使劲甩。咚咚咚!狼一次次被狠狠摔在地上，终于喷出几大口鲜血，像一团烂棉絮瘫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正当钟为民寻觅路径想走出大森林时，忽见前后左右远远近近闪烁起双双对对绿萤萤的光点。说不清是狼还是其它什么野兽向他围了上来。他大叫一声醒了，惊出一身冷汗一一原来做了个梦！
初阳的光芒从窗口射进来，空气中夏的炙热威势渐显。
钟为民定了定神，一个鹞子翻身起了床。走到门前见母亲正在晾衣服，便嗡声嗡气地说道:娘，我要进城打工去！
母亲听儿子冒冒失失说出这句话，吃惊的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这才开口说道:进城打工去？你是不是生病了发烧说胡话？城里那么好去？
不管怎么说，我要进城打工去！钟为民像棵树桩，戳在门前的地上一动不动，脸上显出坚定的神色。
晨风撩拨着母亲花白的鬓发，她用慈爱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儿子。良久摇了摇头道:城里不那么好去哦。多少年了，农民被捆死在土地上;只要你是农村户口，除了招工上大学入伍提干，这一生休想离开这个家门，休想离开这个村子，休想离开这块养育你的土地。快不要胡思乱想了，待会吃了早饭准备下地吧!
不，我这就去找小李姑娘，人家能在城里工作挣钱养家我为啥不能？钟为民的牛脾气又上来了。
你是不是中邪了？去找她？她那钱啥来路还说不清哩!母亲有些着急，上前一步挡在儿子前面。少倾，她缓了缓口气接着说道:年轻人总是爱做梦。想当初，妈也跟你一样，梦想进城跳出农门，可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唉！母亲重重叹了口气，眼圈红了。
钟为民知道，娘是想起了她过去那桩荒唐的婚姻。他曾从别人只言片语的闲谈中，听到过父母离异令人痛心的过往。事实上，打他懂事那天起，他就深深恨上了那个喜新厌旧忘恩负义的生身父亲。
钟为民随母姓，他的生父叫赵世杰，是一名上海知青。当时，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积极报名下了乡。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农村原来是那么艰苦难熬。过惯了城市生活的他，一下陷入了绝望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漂亮大方热情如火的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就是钟为民现在的母亲钟菊芳。那是在队里割麦子，太阳如火烧，麦田似蒸笼。赵世杰才割了不到一支烟功夫，就累了个半死。汗流浃背，头晕脑胀;腰象断了，骨头象散了架。感觉再干下去就要昏倒在麦田里。无奈，他只好逃到田头槐树荫下，坐在那里抽烟发愁。
就在他走开的当儿，一个身着白底蓝碎花褂子的姑娘挥舞着银镰，飞快割完了自己那垅麦子后，趁别人磨刀歇息的空隙，又拿起赵世杰丢下的镰刀，嚓嚓嚓，拉开架式割起了他没割完的那垅麦子。这天，她帮赵世杰割了一多半麦子，到晚赵世杰也拿到了全天的工分。这让他既感激又惭愧，下工时拉着姑娘磨起血泡的手不知说什么好。月光下，两个年轻人坐在田埂上久久对视着，相拥着。赵世杰心潮起伏，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从此他深深爱上了这个农村姑娘。一来二去感情愈深，两年后他们双双走上了婚姻殿堂。
小夫妻俩住进了社员们帮忙搭建的一幢虎头屋。泥墙草盖，冬暖夏凉，中间用芦柴障隔开，小小两间，倒也将就住得。
钟为民出生那天夜已深，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北风如刀子割，挂在床头的风灯被吹得闪闪烁烁。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喊着，钟世杰直在地心打转转。这时候哪里找接生婆？可羊水在冒，小家伙的头顶已露出来。没法子，钟世杰只得自己来当接生婆。随着哇一声宏亮的哭叫，婴儿冲出了产门，身上满是滑溜溜的羊水。钟世杰找了一条破毛巾胡乱在婴儿身上擦着;看到脐带也不知何物，只是觉得有必要弄断它。拽了拽，不断;又用指甲掐，还是不断。急得他拿起家里生绣的剪子就剪。脐带那一头连着女人的下身，他想帮她揪出来。可使劲揪了好几回也不顶用，只好作罢。
手忙脚乱忙活了好一阵，天已蒙蒙亮。雪停了，赵世杰踩着脚脖子深的积雪去到钟菊芳娘家。得知情况后，菊芳妈直骂自己老糊涂，又怪赵世杰女人临产了也不吭一声，当下赶忙着老伴去供销社买红糖、脆饼、茶馓等食品，自己拿了一瓢鸡蛋一块腌肉，跟赵世杰回到家中。
孩子的衣胞早已落地。菊芳竟自己起床烧了热水蒸了饼子，吃饱了搂着孩子睡得正香甜。
菊芳妈叫赵世杰把衣胞埋到床底下，便去准备给女儿煮几个荷包蛋。等买红糖的老伴左等不见右等不来，到中午时分才听乡邮员捎信说，老头子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腿摔断了住进了医院。
赵世杰又急忙往医院赶。
有个词叫多事之秋，可钟为民出生时却是个多事之冬。赵世杰从小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到农村干不了脏活重活吃不了苦，每年工分少收入低;虽说菊芳能干，但这十月怀胎也耽误了出工。家中无存款，城里的父母又指望不上，赵世杰嘴又馋，日久没开荤， 经过村口肉店直咽清水。他就隔三差五的去肉店欠账，结果欠下一屁股债。肉掌柜上门催债，没钱，夫妻俩常为此斗嘴。菊芳一咬牙，坐完月子就给儿子断了奶，把孩子送到娘家，自己扛起锄头就去队里上工。为了多得工分，那年年底菊芬竟然上了开河工地，挑河挖沟死撑硬扛，一介女子不让须眉。可不久便累倒了，一病数月，直到来年春末才缓过劲来。
虽说贫病带来不少苦厄，一家三口的小日子遭遇着风浪的考验，但夫妻恩爱苦也甜，菊芳从没一句怨言。本来这个家就不容易，谁知到了知青回城那年，赵世杰为了回到上海，决意要同钟菊芳离婚。开始，她死活不同意。要赵世杰带着她娘俩一道回城。说实话，谁不羡慕城市生活？但三口子一道回城绝对不可能!弄清这一点，菊芳慢慢还是想开了。既然办不到，何苦干耗着？她最后毅然放了手。但却给赵世杰留下了掷地有声的两句话八个字:生不相见，死不吊孝!
那年，钟为民刚两岁。生父的模样在他脑子里毫无影象。长大后偶尔听乡亲们谈起知青，数说起赵世杰的为人，他心中便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此刻，这颗种子正在呼呼的冒芽。钟为民怒火中烧，气咻咻地喊道:娘，我要进城找生父算账去!为什么他就能在城里享福，而把我们母子俩扔在乡下？我要为娘讨一个公道!
.png)
